这是黎歌退休后的第一次体检。天桥19号的正式人员每年都体验一次，公司负担医保即时报销后的全部余额。外聘人员还没有这个待遇，黎歌不但破了例，还有人陪着。珍珠的家在天坛北门的金鱼池小区，两站地，早早骑脚踏车就来了。
她今年二十四岁，从上大一时起，每年的寒暑假都在天桥19号打工。去年在本市某著名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，没面试就正式进了公司，任总经理秘书兼心理咨询师。她在公司里岁数最小，没有男朋友，又漂亮，除了乌云龙向她咨询，别人谁也没咨询过。乌云龙说，她会读心术。
医院不远，两人走十分钟就到了。排队挂号、开化验单、缴费、抽血、拍片、B超、CT、领取结果都是她楼上楼下、跑前跑后，不让他多走一步路。坐在他身边的候诊老人说，“还是闺女好，养儿子没用！”他笑而不语。她听见心里美滋滋的，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十一点，他俩才回到104室，后面跟着进来一人，四十多岁，中等个儿，黑发分头，白胖圆脸，大耳朵，蒜头鼻，大嘴，白衬衫，透明眼镜框嵌着椭圆的镜片，眼睛明亮，笑容可掬。
“你来得正好。”她介绍说，“这是103室的高远，副研究员，自动控制电气工程师。”又说，“这是昨天刚来的黎歌。
“我昨天去研究所那边了。”高远说，“体检怎么样？”
“别提了，”她说，“医院里的人比超市还多。”
“总经理已通知我和丁权，与黎工组成攻关组，丁权任组长。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。”高远说。
“咱们共同努力吧。”他紧紧握住高远的手。
她跟高远说：“先让黎工休息会儿。”又跟他笑着说，“十二点，我来找您一起吃午饭。”
高远回到103室，坐在电脑椅上隔窗看着天井的假山发呆。他在某名牌大学二○○三年毕业，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电气工程硕士学位。二十五岁的他来到天桥19号应聘，面试官是尹航。尹航说：“高远，就是站得高看得远，Stand tall and look far ahead。”十二年过去了，他已是副研究员、注册电气工程师，成了尹航的得力助手。
他对来人永远是笑咪咪的，笑口常开像个留着大分头的弥勒佛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，和颜悦色，有问必答。大家说103是“咨询室”、“聊天室”，他说是“学术沙龙”，只聊工作，不聊其他。来的人现在或将来都是电磁专家，手里都有科研项目。但谁都离不开他，因为他是公司唯一的电气控制专家，还包括研究所那边，就是尹航的项目也得找他探讨。他说，如果天桥19号是个集成电路的话，我就是个“继电器”，起着调节、安全保护、转换开关的作用。他掌握着每个项目的轻重缓急，通晓每个项目的核心难点和解决办法。他感受着他们的性格、脾气、情绪，与其说他们是在跟他讨论，不如说他们是在向他倾诉，倾诉他们的焦虑、迷茫和苦闷。项目负责人之间不能互相倾诉，因为向同行倾诉实际是在说明自己的无奈或无能，不但得不到同情，反而会被同行蔑视，甚至偷着乐。所以，他们唯一的有利无害的倾诉对象就是高远。他能急人所急、想人所想，人们只要看见他眼镜后面那双笑眯眯的眼睛，好像问题就不是问题了。他分享他们失败的痛苦和煎熬，也分享他们成功的喜悦和成果，在他们的论文或专利文书上署名，尽管是末名。他扶持了别人，别人也不忘提携他。
不过他现在的发呆，是通过体检感觉出黎歌的不简单，两年前来的李严都没有这个待遇。李严是尹航的朋友介绍来的，是一家兵器研究所退休的所长。再一想，这应是尹航吸取了李严脑梗的教训。那怎么还要珍珠陪着去呢？应是防备一个人作弊。如果检查出身体有大毛病呢？那肯定是不能久留的。从刚才看到黎歌红光满面的，不像有大问题。丁强出差前让他看了黎歌的简历，丁强说，“此人不简单。”现在他也有同感。他又想，不用瞎想了，吃午饭的时候就知道了。
珍珠回到204室，坐在电脑前也在发呆。她看着黎歌的化验单，他的血型果然是O型，这是她所期望的。在医院拿到血项化验单时，她就看到了，心头直突突地跳。因为她和母亲的血型都是O型，那么她父亲的血型就肯定是O型。她还注意到他带膛音的磁性声音，这个唯一的音质、速度、音调、音色记忆在她的大脑海马体的最深处。她从懂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寻找这个声音。她问过母亲，他是谁？母亲说，他是你的父亲，叫李戈，是个机械工程师。是他去南京玄武湖把咱娘俩接回了北京，那天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七号。她又问，他现在哪里？母亲说，不知道，他去做他的事情了。现在104的黎歌，声音对，职业对，南京的地点、时间对，现在血型也对，只是姓名是谐音、算半对。还有年龄，她从没问过母亲。她拿起手机要拨号，可一看时间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，她赶紧找黎歌去食堂吃午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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