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雪夜……刘梅醒来的时候，阳光已经照在八阵图的窗纸上。上面雄鸡报晓的剪纸映在她的脸上，仿佛笑她天都大亮了，为什么还不起来呢？
刘梅是被一声开门的声音惊起的。她揉揉惺忪的睡眼，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梦里醒过来——她非常清晰地看见她大保中，还有她爷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逗着还在小时候的她和刘松。她大给她买来好多时新好看的衣服，红的，绿的，蓝的，还有她爷给她织的那双白手套。那朵黑色的梅花变成了红色，光彩夺目，灿烂如日……开门的声音是那两个大兵弄出来的。店门虚掩着。他们睡醒了，悄悄地开门走了。
刘梅又想起昨夜的事，刘松一夜未归，连点消息都没有。难道……刘梅不敢往下想，连忙跑进刘松屋里去，却看见刘松睡得正香，不禁长嘘了一口气，心里说，我替你担心了一个晚上，而你却睡得这样香甜，只好摇摇头，放心出来。这时太阳已有娃娃高了，鲜红鲜红的，霁雪如蓝，灿灿如画，分外壮美。一夜之间，威远堡仿佛也被裹进絮棉里，沉沉地睡着，懒得再醒来似的。
这时候赵庆的棺材铺门前已经围了很多人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传进了一枝梅。
“几位大哥，那边出了啥事，围了那么多人？”毕竟刘梅心虚，不敢往那边细看，又见店里来了客人，便让他们坐了，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真是善有善报，恶有恶报。不知是谁宰了西门庆，扔在他家棺材铺的门口，这会儿都变成冰棍儿了。他家的人正哭丧呢。”有人说得解气，仿佛杀死的是他家仇人似的。
“啥？”刘梅一听，吓得脸都白了。心想进去问问刘松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，却听又有人附和说：“杀人的人胆子可真大，还留了一首诗呢。”
“留诗？！”
“可不是，‘杀人除一害，仗义是刘松’……”这人话说到这儿，忽然想起这是刘松家的店，三魂早出了七魄，翻起身，撩开门帘，一溜烟地去了。
“哎，你跑啥呀跑，不请就不请了，不请就连饭也不吃了。”又一人嘴里埋怨着他的同伴，屁股刚落在板凳上，也猛然惊起，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跑了。另一位看两位先后走了，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，也嘀咕着走出店来看看到底为了啥事。
刚好，宋喜领了几个县里的警察冲进来，一把将那人推个趔趄。那人回头看时，宋喜等已经一窝蜂似的进了一枝梅。那人见如此，也晓得了两个同伴飞逝的情由，吓得吐了吐舌头，也鼠窜而去。
刘梅没来得及听那三个人把话说完，急忙跑进后院，把刘松从睡梦里拉起来。刘松不知何事，还揉着睡眼抱怨说：“姐，你这是做啥嘛。我刚跟我大说话哩，他还背我……”
“做啥？你还问我。你充啥好汉，吃粮的已经找上门来了。”刘梅跺着脚说，她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。
“啊？！”刘松一听，大惊失色，赶紧跳下床就跑。
“鞋。”刘梅说着，一把把他拉住。刘松趿上，也来不及穿好。二人刚到店堂里，正碰上宋喜已进了店，想躲也不能了。宋喜等不由分说，就把刘松绑了，押出店来。急得刘梅只叫着她弟弟的名字，眼睁睁看着，没有一点儿法子，只好尾随着撵了出来。这时，那边看的人都跑到这边来了，一时店门口便围了好多人。
“姐，放狠点。别叫人看着笑话。我们郭家的儿女是有血性的。姐，我走了，你别给我娘说啊！”刘松回头跟他姐姐说。说完见对面赵庆的婆娘和儿子赵宝等人正号啕大哭，不禁剑眉上挑，脸上露出一丝觉察不到的快意，头一仰，便大步流星地跟着宋喜走了。
刘梅听了兄弟的话，含泪答应，眼望着刘松慷慨赴义，在雪地里迎着灿烂的阳光，大踏步而去。刘梅看他们进了西门，直到看不见了才罢。
刘梅无可奈何地回到店里，沉重地坐在太师椅上，却又如坐针毡，不一会儿工夫又站了起来，像掐了头的蝇子似的在原地上踱着圈儿。刘梅踱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，从米柜上拿过她的算盘穿那些珠子。可是横梁折了，虽穿着了几次，却如何穿得上。她就这样无头无绪，胡乱地穿了一会儿，仍然扔在原来的地方，心乱如麻，无计可施。想想事情总是顺着茬儿出。两三年的时间里，葬父，还债，还有绍成的死，都跟自己扯上了关系。如今刘松又被官府抓了去。要知道杀人偿命，自古皆然，不由人做主。何况家里还躺着一位非亲非故、又被官府通缉的陌生人。如果这事被捅了出去，刘松就更没命了，恐怕自己的性命也不保。要使这样，留下体弱多病的娘如何过活。这一切不折不扣都是自己一个人闯的祸呀。想想昨夜，哪来的胆量，又为什么这样做呢？别人躲之犹恐不及，可自己——仅仅是因为他的企求的目光像绍成吗？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落难的人或是一个红军吗？也许自己是因为怜惜他的生命才这样做的。他毕竟年轻如己，如绍成。她至死也忘不了绍成躺在病床上的那副神情。绍成死了，二十岁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。几多无奈，几多相思，几多血泪。可是，他也是绍成吗？是绍成的死而复生，还是绍成的生而将死。她不知道，因为这只是自己给自己找出的一个理由，不需要那样刨根究底的。自己是对的，她这样想。如果这事换上她大还是她娘，他们也会这么做，善良的人都会这么做的。她清楚地记得，刚来威远堡那阵子，她大从街巷里抱回来一个快要冻僵的孩子，要不是后来那孩子偷了钱自己跑了，说不定还做了她的弟弟呢。为此，一家人还唏嘘了几天呢。对，娘不会怪自己的，不能让官府把许大哥抓了去，为自己，为别人，都不能。其实自己已经这样做了，而且很成功。虽然付出了很多，甚至将要付出弟弟的生命，但至少是成功了。可是，刘松也不到二十岁呀，十八九岁的刘松是大和娘的根苗，是自己的手足，是臂膀……不，我不能看着弟弟去死，一定要把他救出来，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也在所不辞。一切祸都是自己闯的，因自己而起，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弟弟一个自由，也要救他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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