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屋，油灯下见杨胜佝偻着腰，鼻青脸肿、眼睛成了一条缝。黄麒麟吃惊，心中的火“蹭蹭”地往上冒，问道：“杨兄弟，这是怎么一回事儿？！”
杨胜神色黯然。看见了重阳，勉强咧开嘴给他露了个很难看的笑；又看见了桌边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、神色有些怪异的女人，心中奇怪，也没有心思去问。说道：“黄大哥，咱们到里屋说话。”
两人进了里屋，往里走的时候，黄麒麟才看清杨胜走路一跛一跛的，他心中的暗火又增，先问了伤情。知是受伤并非残了，这心里方才放心一点儿。
黄麒麟点了半根蜡烛，两人在床边坐下。
黄麒麟以为杨胜的伤是与人结怨所致，想着杨兄弟是不招惹是非之人，如果真是有人欺负他，定要帮他讨个公道出来。听杨胜声音嘶哑地叙来，这才知道了原委。
原来，杨胜已被红卫兵造反派打成了“资本家”“走资派”，进行了几回批斗；因昌乐县没有什么大资本家，所以杨胜就成了重点，被头戴几尺高的圆锥形纸帽、上面字由小及大的写着他的罪名：昌乐县最大的资本家；脖挂二十几斤重的大牌子，写着颠倒了“胜”打了叉的名字；被在批斗大会上扭架成“喷气式战斗机”形状、接受批斗。当然挨红卫兵和造反派及革命群众的拳脚那是免不了的。批斗完了是游街。结束后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，随叫随到。小紫也受到了牵连，在单位被分派成了打扫卫生、厕所的，单位里开批判会时，她是随那几个被打倒的领导陪批的。
今天杨胜又被批斗了，不同的是，小紫也被揪来参加陪审。杨胜自己受批挨打都忍受下来了，但今天批斗完游街时，到街道拐角见到胸挂木牌、被剪成阴阳头（剪去一半长发）低头站在那里啜泣的小紫，过往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还往她身上脸上吐着唾沫时，他再也控制不了了，形如疯状地就要扑上去；招来的当然是押着他的革命小将放倒后的一顿拳打脚踢。
到他醒来后，是躺在大街电线杆下边的。爬起来腿疼得一跛一跛；顾不得，一瘸一拐的向家里“快步”走去。
回到家，他抱了扑在他怀里也才从单位回来的小紫，安慰她。小紫可以与他抱头痛哭，他却不能，他是男子汉。他要无望那小紫该怎么办？忍了眼泪用言语安抚着她ﾀﾀﾀﾀﾀﾀ
但其实杨胜心里的苦痛与委屈要多于小紫。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，在心里叫道“去他娘的随叫随到”，来到了黄麒麟这里。
黄麒麟听了杨胜的叙说，心中怒愤填膺，忍不住一掌拍到了床板上，叫道：“是何世道！公理何在！”
本来心里伤痛的杨胜。听到黄麒麟这一声，却吓得忘了别的，忙轻叫道：“杨大哥，轻声，不敢高声！”
他来时在心里说“去他娘的随叫随到”，其实是胆小的，知道今天都批斗过了，红卫兵和造反派不会再来了——也不怪他，他有妻子儿女，还要考虑自己惹事给家里带来的牵连。
黄麒麟安慰他说：“杨兄弟，偏僻小村，天也黑了。就是说几句实话也不打紧的。”
杨胜这才定下心来。
黄麒麟又问了孩子的情况，知道已长大的念恩和抗美都受到了牵连，被划为黑五类子女。招工、当兵都是不能的；考大学现在是停了，就是不停也是没有资格的。
黄胜今天来就是向黄大哥来诉说不能向外人道的委屈的，讲着讲着。突然扑到了黄麒麟的怀里，几十岁的人象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，哭道：“黄大哥，俺憋屈啊！俺咋就成了昌乐县最大的资本家了？俺是热烈拥护毛主.席党中央的，国家有什么号召俺都是积极响应。抗美援朝俺捐面粉，公私合营俺率先表态。俺和小紫两个人省吃俭用。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累，才攒下了那份家业，啊~啊~俺这个资本家没给小紫买过好的衣服，俺没带过她到济南看过电影，啊~啊~俺悔呀，俺早知道原先就该带她常下馆子、给她买好衣服、带小紫到济南城玩耍ﾀﾀﾀﾀﾀﾀ黄大哥，俺这个资本家就去过上海一次，还是去找你，连个“叮当车”（有轨电车）俺都没坐过ﾀﾀﾀﾀﾀﾀ”
黄麒麟坐着没动，任由杨胜伏在自己身上号啕大哭，让他倾诉；他知道这样大哭一场、痛痛快快地倾诉一下，能让这个兄弟好许多。
他心里的刚才满腔的怒火。渐渐转变成了一份无奈——面对一个国家从上到下的颠狂，面对这失控了的国家机器，个人的能力是那样的渺小。纵使携了杨胜家人出走。帮他逃过这场灾难；但在这寸步出行都要介绍信、而他们黑五类却不能开出的年代，又能逃到哪里？
当晚，黄麒麟携杨胜与重阳。同睡在小土坡上的草棚里。黄麒麟又说了许多安抚的话；宽慰杨胜，运动总会过去的；纵使受再大的磨难，要想想家人，为了她们，咬着牙也要挺过去。
这话正说到了杨胜心中最柔软处。为了自己，这遥无可期的磨难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。但为了小紫、儿女，他愿把自己的心化成坚硬的壳，将她们包围在里面。能坚持磨损多久就坚持多久ﾀﾀﾀﾀﾀﾀ
第二天，天还蒙蒙亮，杨胜便要离开草棚回县城，怕自己未能随叫随到连累了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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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麒麟原先以为这“文革”的运动似“大跃.进”“大炼钢铁”一样，也就是一年左右的一阵风，只盼不要象那样，不要带来灾害就好；可现在发现这愈演愈烈的运动没有停下的势头，且所带来的危害要远远超过前面的运动。
为了支持无产阶级造反派的革命运动，也不敢担拖革命后腿的责任，连管理最严格的军队也出现了妥协。驻地方的部队，在当地造反派来抢军队枪械库的时候，没有了哨兵。造反派来到武器库的时候，发现大门竟只是闭着而没有上锁。他们进里面拿取武器，在夜色中胜利遁逃。
而这时部队的哨兵才出现了，象征性的向天空鸣枪警告——当然部队提前都做了安排，弹药库里只存放了些步枪和子弹及少量手榴弹这样的普通枪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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